學略有三種。增上戒心慧。於彼當修學。
张商英:护法论
宋丞相无尽居士张商英述
孔子曰:“朝闻道,夕死可矣。”以仁义忠信为道耶,则孔子固有仁义忠信矣。以长生久视为道耶,则曰夕死可矣。是果求闻何道哉!岂非大觉慈尊识心见性无上菩提之道也?不然则列子何以谓:“孔子曰‘丘闻西方有大圣人,不治而不乱,不言而自信,不化而自行。荡荡乎民无能名焉!’”列子,学孔子者也,而遽述此说,信不诬矣。
孔子圣人也,尚尊其道。而今之学孔子者,未读百十卷之书,先以排佛为急务者何也?岂独孔子尊其道哉?至于上下神祇,无不宗奉。矧兹凡夫,辄恣毁斥,自昧已灵,可不哀欤。
韩愈曰:“夫为史者,不有人祸,则有天刑,岂可不畏惧而轻为之哉!”盖为史者,采摭人之实迹,尚有刑祸,况无故轻薄,以毁大圣人哉。且兹人也,无量劫来,沉沦诸趣,乘少善力,而得此身,寿夭特未定也,纵及耳顺从心之年,亦暂寄人间耳。以善根微劣,不能亲炙究竟其道,须臾老之将至,为虚生浪死之人,自可悲痛。何暇更纵无明业识,造端倡始,诱引后世阐提之党,背觉合尘,同入恶道,罪萃厥身,可不慎哉!
且佛何求于世,但以慈悲广大愿力深重,哀见一切众生,往来六道,受种种苦,无有已时。故从兜率天宫,示现净饭国王之家,为第一太子。道德文武,端严殊特,于圣人中,而所未有。于弱冠之年,弃金轮宝位,出家修道,成等正觉,为天人师,随机演说三乘五教。末后以正法眼藏涅槃妙心,付嘱摩诃迦叶,为教外别传,更相传授,接上根辈。故我本朝太宗皇帝之序《金刚般若》也,则曰:“叹不修之业溥,伤强执之愚迷,非下士之所知,岂浅识之能究?”大哉圣人之言,深可信服。一从佛法东播之后,大藏教乘,无处不有。
故余尝谓:“欲排其教,则当尽读其书深求其理,摭其不合吾儒者,与学佛之见,折疑辨惑,而后排之可也。”今不通其理,而妄排之,则是斥鷃笑鹍鹏,朝菌轻松柏耳。
欧阳修曰:“佛者善施,无验不实之事。”盖亦未之思耳。尝原人之造妄者,岂其心哉?诚以赒急饥寒,苟免患难而已。佛者,舍其至贵极富,为道忘身。非饥寒之急,无患难可免,其施妄也。何所图哉?若以造妄垂裕其徒,凡夫尚知我躬不阅,遑恤我后,而佛岂不知耶?古今世人,有稍挟欺绐者,必为众人所弃,况有识之贤者乎?若使佛有纤毫妄心,则安能俾其佛教,绵亘千古,周匝十方,天龙神鬼无不倾心,菩萨罗汉更相弘化。试此论之,有诈妄心者,求信于卑凡下愚,尚不可得,况能摄伏于具神通之圣人哉?
经云“如来是真语者,实语者,如语者,不诳语者,不异语者”,又云“诸佛如来无妄语者”。信哉斯言,明如皎日。孟子曰:“诵尧之言,行尧之行,是尧而已矣。”余则曰:“诵佛之言,行佛之行,是佛而已矣。何慊乎哉!”佛祖修行,入道蹊径,其捷如此,而人反以为难,深可闵悼。撮其枢要,戒定慧而已。若能持戒,决定不落三涂;若能定力,决定功超六欲;若能定慧圆明,则达佛知见入大乘位矣。何难之有哉?
《诗》云:“德輶如毛,民鲜克举之。”其是之谓乎!韩愈与大颠论议往复数千言,卒为大颠一问曰:“公自揣量学问知识,能如晋之佛图澄乎?能如姚秦之罗什乎?能如萧梁之宝志乎?”愈曰:“吾于斯人,则不如矣。”大颠曰:“公不如彼明矣,而彼之所从事者,子以为非,何也?”愈不能加答。其天下之公言乎,佛岂妨人世务哉!
《金刚般若》云:“是故如来说一切法皆是佛法。”《维摩经偈》云:“经书咒禁术,工巧诸伎艺,尽现行此事,饶益诸群生。”《法华经》云:“资生业等,皆顺正法。”傅大士、庞道元岂无妻子哉?若也身处尘劳,心常清净,则便能转识为智,犹如握土成金。一切烦恼,皆是菩提,一切世法,无非佛法。若能如是,则为在家菩萨了事凡夫矣。岂不伟哉!
欧阳修曰:“佛为中国大患。”何言之甚欤!岂不尔思,凡有害于人者,奚不为人所厌而天诛哉?安能深根固蒂于天下也?桀纣为中国天子,害迹一彰,而天下后世共怨之。况佛远方上古之人也,但载空言,传于此土,人天向化,若偃风之草。苟非大善大慧,大利益大因缘,以感格人天之心者,畴克尔耶!
一切重罪,皆可忏悔。谤佛法罪,不可忏悔。诚哉是言也!谤佛法则是自昧其心耳,其心自昧,则犹破瓦不复完,灰不重木矣。可忏悔哉?佛言:唯有流通佛法是报佛恩。今之浮图,虽千百中无一能仿佛古人者,岂佛法之罪也?其人之罪,虽然如是,礼非玉帛而不表,乐非钟鼓而不传,非藉其徒以守其法,则佛法殆将泯绝无闻矣,续佛寿命何赖焉?滥其形服者,诛之自有鬼神矣,警之自有果报矣,威之自有刑宪矣,律之自有规矩矣。吾辈何与焉!
然则是言也,余至于此,卒存二说。苏子瞻尝谓余曰:“释氏之徒,诸佛教法所系,不可以庶俗待之。或有事至庭下,则吾徒当以付嘱流通为念,与之阔略可也。”
又曾逢原作郡时,释氏有讼者。阅实其罪必罚无赦,或有勉之者,则曰:“佛法委在国王大臣,若不罚一戒百,则恶者滋多。当今之世,欲整齐之,舍我辈其谁乎?”
余考二公之言,则逢原所得多矣。其有不善者,诚可恶也。岂不念皇恩度牒,不与征役者,人主之惠哉?岂不念古语有云“一子出家,九族生天”哉?岂不念辞亲弃俗,当为何事哉?岂不念光阴易往,而道业难成哉?岂不念道眼未明,而四恩难报哉?岂不念行业不修,而滥膺恭敬哉?岂不念道非我修,而谁修哉?岂不念,正法将坠,而魔法增炽哉?
盖昔无著遇文殊时,已有凡圣同居、龙蛇混杂之说,况今去圣逾远,求其纯一也,不亦难乎?然念大法所寄,譬犹披沙拣金,裒石攻玉。纵于十斛之沙得粒金,一山之石得寸玉,尚可以为世珍宝也。非特学佛之徒为然。
孔子之时,已分君子儒、小人儒矣。况兹后世服儒服者,岂皆孔孟颜闵者哉?虽曰学者求为君子,安能保其皆为君子耶?历观自古巨盗奸臣、强叛猾逆,率多高才博学之士,岂先王圣教之罪欤?岂经史之不善欤?由此喻之,末法像教之僧,败群不律者,势所未免也。
韩愈曰:“佛者,夷狄之一法耳。自后汉时,流入中国,上古未曾有也。自皇帝已下,文武已上,举皆不下百岁,后世事佛渐谨,年代尤促。”陋哉!愈之自欺也。愈岂不闻孟子曰:“舜生于诸冯,迁于负夏,卒于鸣条,东夷之人也。文王生于岐周,卒于毕郢,西夷之人也。”舜与文王皆圣人也,为法于天下后世,安可夷其人废其法乎?况佛以净饭国王,为南赡部洲之中而非夷也。若以上古未尝有而不可行,则蚩尤瞽,生于上古,周公仲尼,生于后世,岂可舍衰周之圣贤,而取上古之凶顽哉?而又上古野处穴居,茹毛饮血,而上栋下钻燧改火之法起于后世者,皆不足用也。若谓上古寿考,而后世事佛渐谨,而年代尤促者,窃铃掩耳之论也。
愈岂不知外丙二年、仲壬四年之事乎?岂不知孔鲤颜渊冉伯牛之夭乎?又《书无逸》曰:“自时厥后,亦罔或克寿。或十年,或七八年,或五六年,或三四年。”彼时此方未闻佛法之名,自汉明佛法至此之后,二祖大师百单七岁,安国师百二十八岁,赵州和尚七百二十甲子,岂佛法之咎也?又曰:如彼言可凭,则臣家族合至灰灭,此亦自蔽之甚也。
佛者,大慈大悲,大喜大舍,自他无间,冤亲等观。如提婆达多,种种侵害于佛,而终怜之,受记作佛。而后世若求喜怒祸福以为灵,则是邀祭祀之小小鬼神矣,安得谓之大慈悲之父乎?世间度量之人,尚能遇物有容,犯而不校,况心包太虚、量廓沙界之圣人哉!信与不信,何加损焉!
佛者如大医王,善施法药,有疾者信而服之,其疾必瘳。其不信者,盖自弃耳,岂医王之咎哉?夏虫不可语冰霜,井蛙不可语东海,吾于韩愈见之矣。若谓事佛促寿,则毁佛者合当永寿。后世之人,排佛者故多矣,士庶不足道也。如唐武宗会昌五年八月下旬废教,至六年三月初,才及半年而崩者,此又何也?
如唐李白、杜甫、卢同、李翱之辈,韩愈亦自知其不及矣。然诸子亦未尝排佛,亦不失高名也。众人之情,莫不好同而恶异,是此而非彼。且世之所悦者,纷华适意之事,释之所习者,简静息心之法,此其所以相违于世也。诸有智者,当察其理之所胜道之所在,又安可不原彼此之是非乎?
林下之人,食息禅燕,所守规模,皆佛祖法式。古今依而行之,举皆证圣成道。每见讥于世者,不合俗流故也。佛之为法,甚公而至广,又岂止缁衣祝发者得私为哉?
故唐相裴公美序《华严法界观》云:“世尊初成正觉,叹曰‘奇哉一切众生,具有如来智慧德相,但以妄想执着,而不证得’。于是称法界性,说《华严经》。”佛之随机接引,故多开遮权变,不可执一求也。欧阳永叔曰:“无佛之世,诗书雅颂之声,其民蒙福如此。”永叔好同恶异之心,是则是矣,然不能通方远虑,何其隘哉!若必以结绳之政,施之于今可乎?
殊不知天下之理,物希则贵,若使世人举皆为儒,则孰不期荣,孰不谋禄?期谋者众,则争竞起;争竞起,则妒忌生;妒忌生,则褒贬胜;褒贬胜,则仇怨作;仇怨作,则挤陷多;挤陷多,则不肖之心,无所不至矣。不肖之心,无所不至,则为儒亦不足为贵矣,非特儒者为不足贵也。士风如此,则求天下之治也亦难矣。
余尝爱本朝王文康公,著《大同论》,谓儒道释之教,沿浅至深,犹齐一变至于鲁,鲁一变至于道。诚确论也,余辄是而详之。
余谓:群生失真迷性,弃本逐末者,病也。三教之语,以驱其惑者,药也。儒者使之求为君子者,治皮肤之疾也。道书使之日损,损之又损者,治血脉之疾也。释氏直指本根,不存枝叶者,治骨髓之疾也。其无信根者,膏盲之疾,不可救者也。儒者言性,而佛见性。儒者劳心,而佛者安心。
儒者贪著,而佛者解脱。儒者喧哗,而佛者纯静。儒者尚势,而佛者忘怀。儒者争权,而佛者随缘。儒者有为,而佛者无为。儒者分别,而佛者平等。儒者好恶,而佛者圆融。儒者望重,而佛者念轻。儒者求名,而佛者求道。儒者散乱,而佛者观照。儒者治外,而佛者治内。儒者该博,而佛者简易。儒者进求,而佛者休歇。不言儒者之无功也,亦静躁之不同矣。
老子曰“常无欲以观其妙”,犹是佛家金锁之难也。同安察云“无心犹隔一重关”,况着意以观妙乎?老子曰“不见可欲,使心不乱”。佛则虽见可欲,心亦不乱,故曰“利衰毁誉称讥苦乐八法之风,不动如来。犹四风之吹须弥也”。老子曰“弱其志”,佛则立大愿力。老以玄牝为天地之根,佛则曰“若人欲识佛境界,当净其意如虚空,外无一法而建立。法尚应舍,何况非法”。老以“抱一专气,知止不殆,不为而成,绝圣弃智”,此则正是圆觉作止任灭之四病也。老曰“去彼取此”,释则“圆同太虚,无缺无余,良由取舍,所以不如”。老曰“吾有大患,为吾有身”,文殊师利则“以身为如来种”。
肇法师解云:“凡夫沉沦诸趣,为烦恼所蔽,进无寂灭之欢,退有生死之畏,故能发迹尘劳,标心无上,植根生死而敷正觉之华。”盖幸得此身,而当勇猛精进,以成办道果,如高原陆地不生莲华,卑湿淤泥乃生此花。是故烦恼泥中,乃有众生起佛法耳。老曰“视之不见名曰夷,听之不闻名曰希”,释则曰“离色求观非正见,离声求听是邪闻”。老曰“豫兮若冬涉川,犹兮若畏四邻”,释则曰“随流认得性,无喜亦无忧”。老曰“智慧出有大伪”,佛则“无碍清净慧,皆从禅定生,以大智慧到彼岸”。
老曰“我独若昏,我独闷闷”,《楞严》则“以明极为如来”,三祖则曰“洞然明白”,《大智》则曰“灵光洞耀,迥脱根尘”。老曰“道之为物也,唯恍唯惚,窈兮冥兮,其中有精”,释则务“见谛明了,自肯自重”。老曰“道法自然”,《楞伽》则曰“前圣所知,转相传授”。老曰“物壮则老,是谓非道”,佛则“一念普观无量劫,无去无来亦无住”,以谓道无古今,岂有壮老。人之幻身亦老也,岂谓少者是道老者非道乎?
老则“坚欲去兵”,佛则“以一切法皆是佛法”。老曰“道之出,言淡乎其无味”,佛则云“信吾言者,犹如食蜜,中边皆甜”。老曰“上士闻道勤而行之,中士闻道若存若亡,下士闻道大笑之”,若据宗门中,则勤而行之,正是下士,为他以上士之士两易其语。老曰“塞其穴,闭其门”,释则“属造作以为者,败执者失,又成落空”。老欲“去智愚民,复结绳而用之”,佛则以智波罗蜜,变众生业识为方便智,换名不换体也。不谓老子无道也。亦浅奥之不同耳。
虽然三教之书各以其道,善世砺俗,犹鼎足之不可缺一也。若依孔子行事,为名教君子。依老子行事,为清虚善人,不失人天可也。若曰尽灭诸累,纯其清净本然之道,则吾不敢闻命矣。余尝喻之,读儒书者,则若趋炎附窖而速富贵;读佛书者,则若食苦咽涩,而致神仙。其初如此,其效如彼。富贵者未死已前温饱而已,较之神仙孰为优劣哉?
儒者但知孔孟之道而排佛者,舜犬之谓也。舜家有犬,尧过其门而吠之。是犬也,非谓舜之善而尧之不善也,以其所常见者舜,而未常见者尧也。
《吴书》云:吴主孙权问尚书令阚泽曰:“孔丘老子得与佛比对否?”阚泽曰:“若将孔老二家比校佛法,远之远矣。所以然者,孔老设教,法天制用,不敢违天。诸佛说教,诸天奉行不敢违佛。以此言之,实非比对明矣?”吴主大悦。
或曰:“佛经不当夸示诵习之人必获功德。”盖不知诸佛如来,以自得自证诚实之语,推己之验以及人也,岂虚言哉?诸经皆云:“以无量珍宝布施,不及持经句偈之功者。”盖以珍宝住相布施,止是生人天中福报而已。若能持念,如说修行,或于诸佛之道一言见谛,则心通神会,见谢疑亡,了物我于一如,彻古今于当念,则道成正道,觉齐佛觉矣。孰盛于此哉?儒岂不曰“为其事而无其功者,髡未尝睹也?”
或曰:“始乎为士,终乎为圣人,语不云乎?学也禄在其中矣。”《易》曰:“积善之家,必有余庆。”《书》曰:“作善降祥。”此亦必然之理也,岂吾圣人妄以禄与庆祥夸示于人乎?或曰:“诵经以献鬼神者,彼将安用。”余曰:“子固未闻,财施犹轻法施最重。”古人盖有远行,临别不求珍宝而乞一言以为惠者,如晏子一言之讽而齐侯省刑,景公一言之善而荧惑退舍。吾圣人之门弟子,或问孝,或问仁,或问政,或问友,或问事君,或问为邦,有得一言长善救失,而终身为君子者矣。此止终身治世之语耳。比之如来大慈法施,诚谛之语,感通八部龙天,震动十方世界;或向一言之下,心地开明,一念之间,性天朗彻,高超三界颖脱六尘,清凉身心,剪拂业累,契真达本入圣超凡。得意生身,自然无碍,随缘作主,遇缘即宗,先得菩提,次行济度。世间之法,复有过此者乎?一切鬼神,各欲解脱其趣,其于如来称性实谈,欣戴护持也。宜矣。
又况佛为无上法王,金口所说圣教灵文,一诵之则为法轮转地,夜叉唱空报四天王,天王闻已如是展转,乃至梵天,通幽通明,龙神悦怿,犹若纶言诞布,诏令横流,寰宇之间孰不钦奉?又况佛为四生慈父,如父命其子,奚忍不从?诵经之功其旨如此。教中云:“若能七日七夜心不散乱者,随其所作定有感应。若形留神往,外寂中摇,则寻行数墨而已,何异春禽昼啼,秋虫夜鸣,虽百万遍果何益哉?”余谓:耿恭拜井而出泉,鲁阳挥戈而驻日,诚之所感只在须臾,七日之期尚为差远。十千之鱼得闻佛号而为十千天子,五百之蝠因乐法音而为五百圣贤,蟒因修忏而生天,龙闻说法而悟道,古人岂欺我哉!
三藏教乘者,权教也。实际理地者,唯此一事实也。唯佛世尊是究竟法,而一切法者,为众生设也。今不藉权教,启迪初机,而遽欲臻实际理地者,不亦见弹而思鸮炙乎?此善惠大士所谓“渡河须用筏,到岸不须船”也。其不然乎?佛法化度世间,皎如青天白日,而迷者不信,是犹盲人不见日月也,岂日月之咎哉?但随机演说,方便多门未易究耳。学者如人习射,久久方中。枣柏大士云:“存修却败,放逸全乖,急亦不成,缓亦不得。”但知不休必不虚弃。
又白乐天问宽禅师:“无修无证,何异凡夫?”师曰:“凡夫无明二乘执着,离此二病,是曰真修。真修者不得勤,不得忘,勤则近执着,忘则落无明,此为心要耳。”此真初学入道之法门也。或谓:“佛教有施食真言,能变少为多,如七粒变十方之语,岂有是理?”余曰:“不然。子岂不闻勾践一器之醪而众军皆醉,栾巴一潠之酒而蜀川为雨?心灵所至而无感不通,况托诸佛广大愿力,廓其善心,变少为多,何疑之有?”
妙哉!佛之知见广大深远,具六神通。唯其具宿命通,则一念超入于多劫;唯其具天眼通,则一瞬遍周于沙界,且如阿那律小果声闻尔。唯具天眼一通,尚能观大千世界,如观掌中。况佛具真天眼乎?舍利弗亦小果声闻尔,于弟子中但称智慧第一,尚能观人根器,至八千大劫,况佛具正遍知乎!唯其知见广大深远,则说法亦广大深远矣,又岂凡夫思虑之所能及哉?
试以小喻大,均是人也。有大聪明者,有极愚鲁者。大聪明者,于上古兴亡治乱之迹,六经子史之论,事皆能知。至于海外之国,虽不及到,亦可观书以知之。极愚鲁者,诚不知也,又安可以彼知者为诞也?一自佛法入此之后,间有圣人,出现流通辅翼,试摭众人耳目之所闻见者论之。
如观音菩萨示现于唐文宗朝,泗洲大圣出现于唐高宗朝。婺州义乌县傅大士,齐建武四年乙丑五月八日生时,有天竺僧嵩头陀来谓曰:“我昔与汝毗婆尸佛所同发誓愿,今兜率天宫衣钵见在,何日当还?”命大士临水观形,见有圆光宝盖。大士曰:“度生为急,何思彼乐乎?”行道之时,常见释迦金粟定光三如来,放光袭其体。
虢州阌乡张万回法云公者,生于唐贞观六年五月五日。有兄万年,久征辽左,相去万里。母程氏思其信音,公早晨告母而往,至暮持书而还。丰干禅师,居常骑虎出入,寒山拾得为之执侍。明州奉化布袋和尚,坐亡于岳林寺,而复现于他州。宋太始初,志公禅师,乃金城宋氏之子,数日不食无饥容,语多灵应。晋石勒时佛图澄,掌中照映千里,镇州善化临终之时,摇铃腾空而去。
五台邓隐峰,遇官兵与吴元济交战,飞锡乘空而过,两军遂解。嵩岳帝受戒法于元圭禅师。仰山小释迦,有罗汉来参,并受二王戒法,破窖堕之类,皆能证果鬼神。达磨大师,一百五十余岁,灭于后魏孝明帝。太和十九年,葬于熊耳山。后三岁魏宋云奉使西域回,遇于葱岭,携一革履,归西而去。后孝庄闻奏启坟观之,果只一履存焉。文殊师利,佛灭度后,四百年犹在人间。
天台南岳,罗汉所居应供人天,屡显圣迹。汀州南安岩主灵异颇多,潭州华林善觉禅师,武宁新兴严阳尊者,俱以虎为侍从。道宣律师,持律精严,感毗沙门天王之子为护戒神,借得天上佛牙,今在人间。徽宗皇帝初登极时,因取观之,舍利隔水晶匣,落如雨点。故太平盛典,有御制颂云:“大士释迦文,虚空等一尘,有求皆感应,无刹不分身。玉莹千轮皎,金刚百炼新,我今恭敬礼,普愿济群伦。”皇帝知余好佛,而尝为余亲言其事。
如前所摭,诸菩萨圣人,皆学佛者也。余所谓若使佛有纤毫妄心,则安能摄伏于具神通圣人也?释有如弥天道安、东林慧远、生肇融睿、陈慧荣、隋法显、梁法云、智文之徒,皆日记数万言,讲则天华坠席,顽石点头,亦岂常人哉?如李长者庞居士,非圣人之徒欤?孙思邈写《华严经》,又请僧诵《法华经》,吕洞宾参禅设供。彼神仙也,岂肯妄为无益之事乎,况兹凡夫敢恣毁斥?
但佛之言,表事表理,有实有权,或半或满,设渐设顿,各有攸当。苟非具大信根,未能无惑。亦犹吾儒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,而春秋石言于晋,神降于莘。《易》曰:“见豕负涂载鬼一车。”此非神怪而何?孟子不言利而曰善教得民财,于宋受兼金,此非利而何?盖圣人之言,从权适变,有反常而合道者,又安可以前后异同之言?
议圣人也,诸同志者,幸于佛祖之言,详披谛信,真积力久,自当证之,方验不诬。天下人非之,而吾欲正之,正如孟子所谓一薛居州,独如宋王何?余岂有他哉?但欲以公灭私,使一切人,以难得之身,知有无上菩提,各识自家宝藏,狂情自歇,而胜净明心,不从人得也。吾何畏彼哉!晋惠帝时,王浮伪作《化胡经》,盖不知佛生于周昭王二十四年,灭於穆王五十二年,历恭懿孝夷厉宣幽平桓庄僖惠襄顷匡定一十六王,灭后二百四十二年,至定王三年方生老子。过流沙时,佛法遐被五天竺,及诸邻国,著闻天下,已三百余年矣,何待老子化胡哉?
吕夏卿序《八师经》曰:“小人不知刑狱之畏,而畏地狱之碜。虽生得以欺于世,死亦不免于地下矣。”今有人焉,奸雄气焰足以涂炭于,人而反不敢为者,以有地狱报应不可逃也。若使天下之人,事无大小,以有因果之故,比不敢自欺其心。善护众生之念,各无侵凌争夺之风,则岂不刑措而为极治之世乎?
谓佛无益于天下者,吾不信矣。谅哉!人天路上以福为先,生死海中修道是急。今有欲快乐人天而不植福,出离生死而不明道,是犹鸟无翼而欲飞,木无根而欲茂,奚可得哉?古今受五福者非善报而何,婴六极者非恶报而何?此皆过去所修,而于今受报,宁不信哉!
或云“天堂是妄造,地狱非真说”者,何愚如此!佛言六道而人天鬼畜,灼然可知,四者既已明矣,唯修罗地狱二道,但非凡夫肉眼可见耳,岂虚也哉?只如神怪之事,何世无之,亦涉史传之载录,岂无耳目之闻见?虽愚者亦知其有矣。人多信于此,而疑于彼者,是犹终日数十,而不知二五也,可谓贤乎?
曾有同僚谓余曰:“佛之戒人不食肉味,不亦迂乎?试与公详论之。鸡之司晨,狸之捕鼠,牛之力田,马之代步,犬之司御,不杀可也。如猪羊鹅鸭水族之类,本只供庖厨之物,苟为不杀,则繁植为害,将安用哉?”余曰:“不然。子未知佛理者也,吾当为子言其涯略。”
章明较著善恶报应,唯佛以真天眼宿命通故能知之。今恶道不休,三涂长沸,良有以也。一切众生,递相吞啖,昔相负而冥相偿,岂不然乎?且有大身众生,如鲸鳌师象、巴蛇鲲鹏之类是也。细身众生,如蚊蚋蟭螟、蝼蚁蚤虱之类是也。品类巨细虽殊,均具一性也。人虽最灵,亦只别为一类耳。傥不能积善明德,识心见道,瞀[瞀-矛+牙]然以嗜欲为务,成就种种恶业习气,于倏尔三二十年之间,则与彼何异哉?且迦楼罗王,展翅阔三百三十六万里,阿修罗王,身长八万四千由旬,以彼观之,则此又不直毫末耳。安可以谋画之差,大心识之最灵,欺他类之眇小不灵,而恣行杀戮哉?
只如世间牢狱,唯治有罪之人,其无事者,自不与焉。智者终不曰建立都县,设官置局,不可闲冷,却须作一两段事,往彼相共闹热也。今虽众生无尽恶道茫茫,若无冤对,即自解脱,复何疑哉?若有专切修行,决欲疾得阿耨菩提者,更食众生血肉,无有是处。
唯富贵之人,宰制邦邑者,又须通一线道。昔陆亘大夫问南泉云:“弟子食肉则是,不食则是?”南泉曰:“食是大夫禄,不食是大夫福。”又宋文帝谓求那跋摩曰:“孤愧身徇国事,虽欲斋戒不杀,安可得如法也?”跋摩曰:“帝王与匹夫所修当异。帝王者,但正其出言发令,使人神悦和。人神悦和,则风雨顺时。风雨顺时,则万物遂其所生也。以此持斋,斋亦至矣。以此不杀,德亦大矣。何必辍半日之餐,全一禽之命乎?”帝抚机称之曰:“俗迷远理,僧滞近教,若公之言,真所谓天下之达道,可以论天人之际矣!”
由是论之,帝王公侯,有大恩德,陶铸天下者,则可矣。士庶之家,春秋祭祀,用之以时者,尚可忏悔。圆颅方服者,承佛戒律,受人信施,而反例尘俗,饮酒食肉,非特取侮于人,而速戾于天,亦袈裟下失人身者,是为最苦。忍不念哉!
吾儒则不断杀生,不戒酒肉,于盗则但言“慢藏诲盗”而已,于淫则但言“未见好德如好色”而已,安能使人不犯哉?佛为之教,则彰善瘅恶,深切著明,显果报说地狱极峻至严,而险诐强暴者,尚不悛心,况无以警之乎?然五戒但律身之粗迹,修行之初步。若升高必自下,若陟遐必自迩。求道证圣之人,亦未始不由此而入也。至于亡思虑、泯善恶,融真妄、一圣凡,单传密印之道,又非可以纸墨形容而口舌辩也。
文章盖世止是虚名势望惊天,但增业习。若比以定慧之法,治本有之神明,为过量人超出三界,则孰多于此哉?士农工商各分其业,贫富寿夭,自出前定。佛法虽亡,于我何益?佛法虽存,于我何损?功名财禄,本系乎命,非由谤佛而得;荣贵则达,亦在乎时,非由斥佛而致。一时之间,操不善心,妄为口祸,非唯无益,当如后患何?智者慎之,狂者纵之,六道报应胜劣,所以分也。余非佞也,愿偕诸有志者,背尘合觉,同底于道,不亦尽善尽美乎?或有阐提之性,根于心者,必不取于是说,余无恤焉。